《山里山外》的故事
創(chuàng)刊之初的《十月》雜志
【文壇述往】
我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寫作,磕磕絆絆到今天,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。在這種艱難的磕磕絆絆中,始終閃爍著文學編輯辛勤的身影和他們身上散發(fā)出的人格光芒。
剛開始文學創(chuàng)作時,我的一次次投稿四處碰壁——而那之后,直到今天,情況并無太大改觀。退稿好像是我的寫作的影子,不離不棄。1979年發(fā)表《小鎮(zhèn)上的將軍》后,我被調到省文化部門一個研究單位拿工資,專職寫作,這給了我莫大的壓力,內心陷入深深的迷茫。1980年在中國作協(xié)文講所,王安憶看到報上一篇關于我的評論文章,盡是好話,完全避開了我的寫作的平庸和困窘,問我:“你高興嗎?”我無言以對。
在一兩年的時間里,我每天面對稿紙,腦子一片空白,一整天一整天地發(fā)呆,把許多等待奇跡的人急壞了。省報上有了公開的議論,關于我的“苦悶”,關于讓我離開基層是否明智。私下的議論就更加尖銳了,說我“本來就不是這塊料”,還有人形象地借用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諷刺我的創(chuàng)作:“只生一個好。”我痛苦不堪,覺得自己誤入歧途,暗中打主意改行。
有一天,我在單位資料室胡亂翻看雜志,被一篇外國翻譯小說吸引。這是一個蘇聯(lián)作家寫的短篇,講一個集體農莊的青年進城賣農產品,他很誠實,卻不被信任,很生氣,幾乎跟人打起來,鬧了許多笑話,最后以皆大歡喜結局。我眼前一亮。回到省城前,我做過一段時間農民通訊員,在一個山區(qū)公社采訪的時候,也聽到過類似的故事:
一個山里青年把自家燒的木炭挑到集鎮(zhèn)上賣,鎮(zhèn)上人故意挑剔,一會說燒炭的樹木不是硬木,一會說炭沒有燒透。那青年火了,把兩大簍子炭全倒出來,一根一根地在地上踏碎,一邊踏一邊說:“給你看,給你看,是不是硬木,燒沒燒過心!”
我照搬那個蘇聯(lián)小說的結構,把這個情節(jié)塞進了現(xiàn)成的框架,表現(xiàn)山里人的單純、樸實、硬氣,題名《山里山外》,給了《十月》,不久就發(fā)出來了。
長時間的壓抑稍稍緩解,收到樣刊的時候,我長舒了口氣,一陣輕松。然而有一天,單位一個同事悄悄告訴我,領導收到了檢舉信,說我抄襲。檢舉信還說,已經要求《十月》編輯部刊登啟事,聲明《山里山外》是個抄襲作品,以向讀者檢討。
當時,我站在陽光燦爛的大街上,一陣眩暈,用得上《靜靜的頓河》里的一句話:“抬起腦袋,看見頭頂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輪耀眼的黑太陽。”
抄襲就是偷竊,沒有比這更難堪的過錯了!我不能肯定我那樣做一定是抄襲,但我也不能否認,《山里山外》的確是從那個蘇聯(lián)小說的模子里脫胎出來的。我更不能左右《十月》編輯部對此做出的判斷,單純站在刊物的角度,他們完全可以采用更嚴格的判斷標準。
把我從縣里調進省城的領導對那封檢舉信的反應是讓我去洪澇災區(qū)搜集素材,換換腦子。但這并不能消除我對《十月》可能刊登的“啟事”或是“讀者來信”的沉重擔憂。它就像達摩克利斯劍高懸著,隨時可能落到我的頭上。我惴惴地等著這一天的到來,惶惶不可終日。啟事一旦刊登,對于我,無異于法院的死刑布告。
然而,一期又一期《十月》出來,每一期我都在郵件到達單位資料室的第一時間搶在手里,始終沒有看到那則“啟事”或是“讀者來信”?!妒隆返呢熅幉粫r給我來信,也從來沒有提到讀者的檢舉,只是一如既往地組稿。去北京出差,我特地去《十月》編輯部,忐忑不安地等著可能的詢問。但是沒有。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笑臉、問候、到家做客的邀請。對我新寫出的每一篇稿子,總是給予正面積極的肯定,即便是一鍋夾生飯,他們也會從中發(fā)現(xiàn)哪怕是極微小的一點進步。
我終于明白,有關《山里山外》的“啟事”或是“讀者來信”是永不會在《十月》刊出的。直到《山里山外》引起的風波完全平息,《十月》始終沒有一個人跟我提到過那封檢舉信,我相信他們深知我的自尊心有多么脆弱,深知這樣一場因內容似是而非的檢舉造成的危機,對于一個初入道的年輕作者的寫作,會帶來怎樣毀滅性的結果,深知幫助一個文學新人順利成長,比讓他在挫折中消沉要好。
對年輕人的犯錯,批評和教育無疑是必要的,即便采取公開的、示眾式的方式,當事者也只有老實接受。但原諒和理解也不失為一種選擇。因為,原諒和理解其實也是一種教育,有時候可能是更有效的教育。
除了對我的心理造成莫大的困擾,《山里山外》是一篇毫無影響的作品,但對我的寫作生涯卻有著極重要的意義。《十月》編輯部扶持青年作者的真情、高度的專業(yè)水準和職業(yè)精神,給予我巨大的前行的力量。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不再退縮,加倍努力,決不讓所有善待我的人們失望。
投身文學幾十年,雖無驕人成績,所幸終日矻矻,與文學相伴了一生。朋友曾與我談及一同起步的同行許多已巍然成為參天大樹,嘆息我們的才情有限,始終不成氣候,最多算棵草而已,很沒勁。我同意他的比喻,卻不同意他的自卑。沒有長成參天大樹,長成了草,也是文學原野上的生命。而且,一粒種子,能長成一棵草,生動地活著,其實也不容易。參天大樹不是一天長成的,草又何嘗是?天時地利人和,一樣都不能少。不說社會、歷史那些高大上的原因了,僅僅是為了幫助一個寫作者堅持寫下去,那些有責任感的編輯就不知要付出多么良苦的用心。
《詩·小雅·菁菁者莪·序》說的“菁菁者莪,樂育材也,君子能長育人材,則天下喜樂之矣”,完全可以作為敬業(yè)的編輯們的寫照?!妒隆吩缒甑膸孜欢鲙?,多已去世,依舊健在的,也早已退休。然而我覺得,他們一直在我身邊,引導著、扶持著、鼓舞著我,無論做人還是作文。多年來,《十月》編輯部經歷著人事更迭,但一直傳承著擇稿嚴格而又善待作者的刊風:不成熟的稿子,直言相告,該退即退,絕不遷就;決定刊用的稿子,多予鼓勵,絕不吝惜肯定和建議。他們讓刊物成為作者永遠可以依靠的溫暖的娘家。才力不濟如我,之所以至今還舍不得把筆放下,除了對文學的癡心之外,無疑跟所有善待我的刊物給予的溫暖和支持有最直接的關系。
?。ㄗ髡撸宏愂佬?,系當代作家,作品《小鎮(zhèn)上的將軍》獲全國第二屆優(yōu)秀短篇小說獎,《鎮(zhèn)長之死》獲首屆魯迅文學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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