鮑鵬山
《論語·陽貨》第一則,記載的是陽貨和孔子之間的一次交鋒:陽貨希望孔子出山,幫助自己;但孔子自小討厭陽貨,長大后看到陽貨陪臣執(zhí)國命,更是厭惡他。陽貨是有架子的,他不會親自登門拜見孔子。他也知道,孔子是看不上他的,不會主動投懷送抱。但陽貨畢竟是陽貨,他是有手段的。他先放出風(fēng)聲,要孔子去見他。但孔子裝傻,不去見。陽貨苦思冥想,終于想出一條計:他乘孔子不在家,派人送給孔子一只蒸熟的小豬。
按孟子的說法,按照古禮,“大夫有賜于士,不得受于其家,則往拜其門。陽貨瞰孔子之亡(出門在外)也,而饋孔子蒸豚。”朱熹說:“瞰孔子之亡而歸之豚,欲令孔子來拜而見之也。”——他就是用一只蒸熟的小豬來換得孔子的回拜??鬃踊氐郊?,看見陽貨派人送來的蒸熟的小豬,就明白陽貨的意思了。陽貨給孔子出了一個兩難題:去拜訪吧,就等于投靠,陽貨可以以此散布輿論,造成孔子和他合作的影響。不去吧,違背周禮,不用說孔子本人不愿違背周禮,陽貨也可以借此打擊孔子,敗壞他的聲譽(yù)。但這種小難題哪里能難倒孔子?破解之道其實(shí)就在眼前:操斧伐柯其則不遠(yuǎn)——就用陽貨的辦法:孔子也打聽到他不在家,去拜見他。可不巧得很——也可以說是巧得很——孔子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陽貨!孔子一看陽貨大夫的車馬,自然是趕緊轉(zhuǎn)彎避開,而陽貨一見孔子的來路,以及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,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。他很生氣,加上此時的他權(quán)勢炫赫,說話的口氣也沖:別躲!過來!我有話對你說!孔子只好轉(zhuǎn)回來,走近陽貨。陽貨說:“一個人藏起自己的才能而聽任國家混亂,可以叫仁嗎?”道理很正派,孔子無奈,只好說:“不可。”——“那么,本來喜歡從政卻屢次錯過機(jī)會,可以叫智嗎?”說的也對,孔子只好又回答:“不可。”
孔子顯然不愿和陽貨直接沖突,面駁陽貨,所以恭恭敬敬順著他說,但是,他的兩個“不可”,很明顯是敷衍,是虛與委蛇。陽貨當(dāng)然也能看出來,但孔子態(tài)度既然如此恭敬,他也無從發(fā)作。末了,陽貨說:“日月流逝,時不我待啊!”那潛臺詞是:孔先生,您已經(jīng)五十歲的人了!您還有幾次機(jī)會?
我相信,陽貨最后這句話深深打動了孔子,觸及了孔子內(nèi)心中蟄伏二十來年的從政之夢??鬃有闹械膱员_始融化:“好吧,我準(zhǔn)備出仕了。”
這段對話非常精彩,孔子也不是不愿做官,而是不愿到破壞政治秩序的陽貨那里做官。所以,不見陽貨,是“義”;不得已去拜見陽貨,是“禮”;等陽貨不在家才去拜,是“權(quán)”;路上碰見了也就恭敬相見,不愿意做得太決絕,是“毋必毋固”。陽貨每一問,孔子必答,是陽貨說的在理,孔子據(jù)理答復(fù)而不辯解,是謙遜而又不屈服。
即便是孔子這樣超凡脫俗之人,一生之中也免不了和一些難纏的人糾葛難解。這無須抱怨,我們可以像孔子那樣,把生命歷程中碰到的形形色色的人,包括小人,都看成是我們的命,看成是我們的磨練。其實(shí),任何一個障礙,換個角度看,也是一個高度,假如你不能高過障礙,甚至比障礙還低,只能與障礙平視,甚至仰視,障礙就是峭壁,擋住你前行之路。但是,假如你高過障礙,可以俯視障礙,就可以在障礙面前抬腳,把它踩在腳下,此時,障礙就變成了臺階,抬舉著我們上升。
面對陽貨的咄咄逼人,孔子的表現(xiàn)是唯唯諾諾而不辯,這不是屈服,而是不愿與之糾纏——孔子終究不會去陽貨那里為官,卻也無須在此爭一高低。
戰(zhàn)勝小人的秘訣是:不是要斗得過小人,而是要高得過小人。十七歲的孔子,在陽貨的訕笑面前不爭不辯,轉(zhuǎn)身離去時,他的眼中,陽貨就已經(jīng)成了臺階,何況這三十多年以后。(本文來源:《小品文選刊》2022年第11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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